耿荫龙:1916年生,现年96岁。江苏金坛人。黄埔军校十六期二总队学员,曾参加中国远征军入缅印作战。两次涉足野人山、三次飞越鸵峰航线。参与印度兰姆加基地培训坦克兵,打通中印公路等重大历史事件。其一生坎坷,从杭州弃笔从戎到考入黄埔军校,再到印缅战场,历数次生死劫难,是目前仍健在为数不多的黄埔老兵之一。也是十六期二总队105名学员的唯一幸存者。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1942年3月,为保护中国与盟国最后陆上国际交通运输线——滇缅公路,由第5军、第6军、66军组成中国远征军第一路入缅援英抗日——这是自甲午战争以来,中国军队首次到国境外作战。经此一役,尤其是之后的大撤退,中国军队伤亡惨重。今年是中国远征军入缅参战70周年,我们有幸从一位缅甸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中国老兵——耿荫龙先生之口,来回忆这场战争的惨烈,来祭奠纪念那些捐躯异国的烈士英灵,来感怀人生的起落沉浮。
一腔热血,报考黄埔军校
1916年,耿荫龙生于江苏省金坛县登冠西村一户农家,在六个兄弟姐妹中他排行老三。小时候在村里读过私塾,后考上苏州中学初中部。1937年,耿荫龙从苏州中学毕业后,考取了杭州省立高中。上海“八•一三”松沪抗战失利后,沪、杭、宁相继沦陷,学校外迁、停课,家乡也被日寇占领,耿荫龙沦为流亡学生。为了抗日救国不做亡国奴,他参加抗日自卫团到兰溪、湖州、长兴等抗战前线站岗放哨、做抗日宣传鼓动工作(教士兵学文化、教唱歌、演讲)鼓舞士气,振奋国人精神。在打回老家去全民抗战的感召下,耿荫龙1938年冬与众多爱国热血青年学生一样,毅然投笔从戎—报考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黄埔军校),考试录取后分配到贵州龙里十六期二总队辎科学习。他们一同行军辗转赶到贵州龙里,开始了在辎校的学习。科目有政治时势、步兵操典、军人修养、战略战术、兵器军务、汽车结构与修理、驾驶、马术、驮训马、辎重等,耿荫龙学习操练非常努力刻苦。因抗战前线急需用人,一年后耿荫龙即提前毕业分配到驾教团任汽车营少尉副排长,教练新兵学习驾驶技术。
1939年12月,日军为断绝中国通往越南的海岸交通线,相继攻占南宁与昆仑关。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又将目标锁定在英国殖民地缅甸。为此,中英两国政府签署了协定,联手抵抗日军对缅甸的侵略,保卫滇缅公路畅通,中方成立了远征军。
临危受命,远赴缅甸参战
1941年,身为中尉副队长的耿荫龙受命奔赴缅甸仰光抢运国内抗战急需的战略物资。港口停满了同盟国援助的3吨的雪佛兰、福特,3.5吨的道奇、4.5吨的大国际新汽车,这些货车都是当年美国生产的。车上装满了军用物资,油箱满满的,打着火就能开走。因为当时会开车的人实在太少,耿荫龙他们每人领到一把车钥匙,单独驾驶满载军用物资的卡车,沿着崎岖、狭窄的滇缅公路夜行昼伏向中缅边界的腊戌前进。滇缅公路当时是中国唯一与国际连通的陆路生命通道,但路况非常差。从一通车开始,日本人就处心积虑地要把滇缅公路切断,进而断绝中国的战略物资供应,迫使国民政府投降。
日军占领越南后以此为基地,加大了对滇缅公路全线的狂轰滥炸,有的战友就牺牲在敌机的轰炸下或山崖里。日军登陆仰光后再返港口已不可能,耿荫龙又奉命在曼德勒城组织当地华侨、老百姓搬运、疏散军用物资。不久英军全线溃退,日军很快打到了曼德勒,中国远征军回国之路被切断,耿荫龙所在的后勤部队烧掉卡车,焚毁辎重。在远征军第一路司令长官罗卓英的率领下撤往印度,孙立人的新编38师则在后面边打边退,掩护大部队撤离。
孟拱以北,山岭纵横,河流密布,几乎所有溪流都汇入一条长达400公里的河谷。这河谷从南向北几乎延伸到喜马拉雅山下,其中有一个陡峭的峡口,将河谷分成两段,南边一段叫做孟拱河谷,虽环境艰苦,尚有人迹;北边的一段,则完全没有人烟,缅甸人把它叫做胡康河谷,也被称为“野人山”, 耿荫龙说“当地人称之为魔鬼居住的地方”。虽然印度与缅甸仅一山之隔,但山中有大片丛林及沼泽地,亚热带原始雨林中终日不见太阳,瘴气弥漫,且夏日多雨,毒蛇蚂蟥及蚊虫极多个头又大,疟疾、回归热等疾病横行,恶劣的环境使得一般人很难活着走出去。大部队面临着自然界的生死考验,很多人在丛林中染病倒下了。
“脚被蚂蟥叮烂了,晚上只能砍点树枝铺些树叶睡在地上。”回忆到这段几十年前的往事,耿荫龙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幕幕:丛林中成千上万的中国军人早已断粮数日,缺医少药,没有给养。雨水带走了他们的体温,成群结队的蚂蟥更是无孔不入蚕食着倒下的官兵及冰冷的尸体。除了面对毒蛇、蚂蟥、蚊虫、瘴气的挑战,森林里还随时爆发疟疾、登革热、霍乱等传染病,时刻威胁着中国军人的生命。由于大部分士兵没有丛林生存经验,在瘴气弥漫的原始丛林里,许多官兵宿营后就再也没有苏醒过来。耿荫龙回忆说,“满山都是白骨,满山都是死尸,顺着白骨走就不会迷路,那时脑子里想得最多的就是死,先死后死,反正是要死的。这一死也算是为国家、为民族而壮烈了。”。
部队在山中辗转十多日,终于到达印度英帕尔。经过短暂的休整,耿荫龙又接到命令,背着干粮带队沿着山路接济后面的部队,其状更加惨烈。野人山使中国远征军损失过半,几万官兵命丧异国荒野,几个月后,耿荫龙奉命首次飞越驼峰航线回到昆明述职、接运新兵赴印度,才知道很多战友(同学)都牺牲在缅甸了。
1942年7月,盟军为了反攻缅甸加紧了对中国远征军的支援、训练。耿荫龙这时又被派回印度受训组建战车营,再次飞越死亡之路——驼峰航线。耿荫龙讲这是他第三次横穿喜马拉雅山脉的飞行,乘坐的是由美国飞虎队员驾驶的军用飞机,从飞行员口中知道这条航线几乎天天都有空难发生,在长达800余公里的深山峡谷、冰川雪峰间,一路都散落着飞机碎片,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都能看见峡谷中坠落的飞机残骸而不用导航设备。耿荫龙回忆说,“飞机途经高山雪峰、冰川峡谷、热带丛林、寒带原始森林、以及日军占领区,航线区域气候十分恶劣,飞机在飞行中随时都面临日机的袭击和坠毁及撞山的危险,因人年青前两次坐飞机觉得什么都新奇不害怕,这次从起飞开始就伴随着紧张,直到飞机落地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驼峰航线”是世界战争空运史上持续时间最长,条件最艰苦,付出代价最大的一条悲壮空运走廊。据资料介绍,抗战期间驼峰航线共有1500多架飞机坠毁或被击落,3000多名飞行人员失踪。
滇缅公路中断后同盟国支援国内抗战急需的许多军用物资都滞留在印度的加尔各答港口,仅靠驼峰航线空运杯水车薪,打通中印公路成为盟军司令部的重中之重。为了运送这些物资,也为反攻缅甸培养一批坦克兵,中国远征军驻印军司令长官部决定在中国远征军中选调一批英语较好且又熟悉汽车运用与修理的军官组成教官队,这一次,耿荫龙又被选中了。
美军总教官教授的科目有坦克驾驶,射击作战、通迅联络、车辆维护等,然后再由助教去训练一批批的坦克兵。当时数以万计的青年学生和士兵,由“驼峰航线”送往印度兰姆伽基地受训。耿荫龙说:“当时国内好多青年、士兵没见过汽车、坦克,更没有乘座驾驶过,训练时经常出事”。
1943年底,中国远征军驻印度兰姆伽基地组建了7个坦克营,开始了打通从印度阿萨姆邦经缅甸克钦邦密支那到云南昆明的中印公路。据不完全统计,中印公路从动工到通车共牺牲3万多人(不含前方作战阵亡将士),因而中印公路是一条浸泡着鲜血的道路。中印公路西起印度东北铁路终点站雷多镇,经缅北、滇西、至昆明;到密支那后分为南北两线:南线经南坎、畹町与滇缅公路相连;北线越过伊洛瓦底江、腾冲与滇缅公路相接。全长1800多公里。
耿荫龙讲“修建史迪威公路工程浩大,作业条件恶劣,要不断克服崇山峻岭、江河峡谷、野兽丛林、沼泽泥泞、暴雨山洪、酷暑病害等困难。有些路段还在日军航空兵、炮兵轰炸下作业。筑路初期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困难:设备短缺,雨季野外露营,洪水常冲毁刚建好的路基,甚至有一次大滑坡将推土机及工兵都埋了。”。
耿荫龙还说到“南亚地区雨季来得早、来得猛,山洪暴发常淹没已开通的公路,帐篷、炸药、水泥、筑路机械都泡在泥浆中,我们往工地运送给养的汽车也无法通过泥泞的道路,阴雨绵绵空投也无法进行,只有靠大象和挑夫运输少量物资。施工在恶劣的条件下艰难地维持,疟疾、伤寒等疾病蔓延,威胁着施工人员的生命,工程进度一拖再拖,几经瘫痪”。公路终于在1945年1月24日通车,中印输油管也随之接通,油管从加尔各答起经畹町至昆明,全长3000多公里,是当时世界上最长的输油管道。
中印公路通车时,耿荫龙亲自驾驶满载军用物资的卡车回到昆明,随新建的汽车第十八团驻守沾益,负责昆明-沾益-贵阳这条线的物资运输。耿荫龙在这条线上一直驻守到1949年6月。
中印公路和中印输油管道运作时间不长,但对夺取中国抗日战争的全面胜利功不可没,它的贯通为西方盟军向中国提供军事供给,支持中国抗战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并打破了日军对中国抗日战场的陆上国际封锁,是二次世界大战中举世闻名的军事运输线。据资料介绍,中印公路、中印输油管道贯通半年,共运进汽车1万多辆,军用物资5万多吨、输入航空汽油、柴油等油料10万多吨,这些物资有力地支持了中、美、英盟军反攻缅甸的战役。美国总统罗斯福曾讲,“中印公路工程的重要性仅次于北非战局”。
日本投降后,蒋介石还都南京,驻守沾益的后勤部队也分批撤往南京。“前面两个营都已经撤走了,但第三营汽车轮胎大都跑破了,作为连长的我留下等待补给。后来内战爆发因厌战就没走成”。此后,耿荫龙的部队迁至贵阳,又撤往重庆和成都。耿荫龙讲“那时候我们只知道南京已经解放了,至于全国的情况根本不清楚”。
1949年12月,耿荫龙随部队在成都起义,整个后勤部队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经过在西南军区后勤学校一年的学习后,耿荫龙调至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后勤部车辆管理处,参与汽车整修工作。“那时候全国有很多在战争中被打烂了的军车丢在路上没人管,重庆西南军区后勤部就组建了整车委员会,从运输部门、地方和部队各抽调一部分人去负责此项工作,我因熟悉汽车构造及修理,整车委员会派我任驻厂军代表负责技术工作。”
耄耋之年有幸,终得公正待遇
解放后,耿荫龙通过信件与家乡的亲人取得了联系,才知道其父母早在抗战时就去世了。“抗战期间我都不敢跟家里人联系,如果让日本人知道我们家出了军人,全家人都会遭殃。”1954年,耿荫龙转业安排到西康省雅安汽车运输公司筹建修理厂。1958年底又调往四川省西昌汽车运输公司筹建汽车修理厂,一直担任技术管理工作,期间多次参与全国、省汽车运用技术规范(红皮书)的编辑修订工作,为国家培养了无数技术人才。
耿荫龙一生是极其坎坷的,从江苏求学到考取黄埔军校,再到印缅战场,历经无数次生死劫难,抗战胜利回到国内,起义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最后转业定居大凉山。在中国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他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受尽磨难。政治上的不公导致经济上的拮据及福利分房的不公。这样一位为国家做过贡献的老人,现仍独住在上世纪70年代建造的最老、最旧只有二十多平方米、潮湿、阴暗的房屋里,最糟糕的是住房内没有卫生间,近百岁的耿荫龙老先生还得柱着手杖上公厕。耿荫龙所在单位又是一家破产多年的企业,根本无力解决他的住房问题。
生性耿直的耿荫龙不请求国家给予他的照顾或政策倾斜。但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作为一名抗日老兵,他从部队转业近六十年从未曾享受过转业军人荣誉。耿荫龙念念不忘的是他那段为国家、民族热血沸腾,奋勇抗击倭寇的岁月。他说“我只要国家承认我是抗日将士,是一名军队转业干部就行”!
2011年岁末,耿荫龙多年的申诉、多年的企盼终于实现了;在全国关注抗战老兵网的热情呼吁中,已经96岁高龄的耿荫龙终于盼来了一枚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并依照相关政策落实了军队转业干部待遇。历史的回归、社会的进步、国家的承认使耿荫龙感慨万千,不禁流下热泪。落实政策后的耿荫龙由每月一千多元的退休费调整成每月三千多元的转业干部待遇。几十年的委屈虽然难于弥补,但毕竟耿荫龙迎来了一代中国远征军将士公正的待遇,这些,足以告慰他的那些长眠于地下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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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荫龙有四个孩子,二儿子耿嘉陵曾在运输企业任技术科长、汽车队队长、有多篇论文入选国家刊物。他1996年来到广州,2003年到花都技工学校任教,专业从事汽车维修技能教学、技能鉴定考评,是业内一位成绩斐然,口碑良好的汽车专家。耿嘉陵目前是花都区海豚俱乐部会员、工程师、高级技师、国家职业技能鉴定质量监督员、广东省职业技能鉴定指导中心汽车维修工技能鉴定考评员。受耿荫龙的影响,耿家三代有十多人从事汽车运输行业,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汽车之家”。
耿荫龙先后来过广州4次。2006年,他在花都居住了一年,他鼓励和他一样从事汽车专业教学的耿嘉陵说:“花都是个汽车城,你好好在花都发展,搞职业教育大有前途”!耿荫龙非常喜欢花都,说这里空气好,山青水秀。但由于他不懂普通话,也听不懂粤语,根本无法和外界交流。即便儿孙都非常孝顺,他还是要求回到四川西昌居住。
让我们在遥远的花都,遥祝这位抗战老兵身体健康长寿,晚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