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秉章不是为“金”而娶妻的。我的直觉欺骗了我。
当我走进花县赤坭一座叫“天平对针”的山坡,位到一座古墓前时,我惊讶不已。
骆娶丑妻的答案,就写在墓志铭上。
这里是丑妻的长兄张大舅的墓,两侧山峦像臂弯,把这个早已作古的男人的枯骨搂在怀里。坐东向西的坟,面向的是开阔的平畴、水田、村庄,还有……斜阳落日。
张大舅的墓很壮观,虽然如今已毁得面目全非,但从倒下的雕有石兽的华表,从周边刻着“张界”的花岗岩方型石柱,从雕有双凤朝阳的墓碑,从被掘出数个大坑的墓道,见证着张大舅最后的哀荣。
当地村民说,墓前本铺有花岗石,如地塘般平整宽阔,上世纪60年代,村民按上头的命令,搬到山下修桥补路去了,在那特殊的年代,不管想不想赚那工分,农民都得干,祖上留传的诸多曾经很神圣的忌讳,已被新的偶像取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有这样的传说:这个来历不明的,富丽堂皇的石墓,是绝了后的。
人们自古就相信,后人的发迹是祖宗神灵的庇护,直说就是只要坟地选得好,后代就会“发”。选棺材、修墓地,以及繁琐的下葬仪式,是后人为后人纳福的途径。当地的村民相信,“天平对针”只保佑土坟,如此张扬的石坟已把“针”压断。证据当然是从没见张家后人前来拜祭。
这里山色如黛,风光似画。“佛山无山”,南海县人选葬在数十里外的花县,毫不为奇。明代才子伦文叙,在这一带为母亲的修筑了衣冠冢,清中叶吴荣光,把一堆作古的家人都弄到花县来。在那永生的极乐世界里,可以永远与父母、兄弟、妻房相伴……今天,吴家后人还来这儿拜祭呢!
花县的山水确有灵气,洪秀全振臂一呼,建立了帝王的霸业,这就是祖宗的阴德。到了民国,南天王陈济棠也在这里为母亲找到永久的归宿。
只是,我很怀疑绝后一说,有钱人三妻四妾,怎么无后?何况,墓碑上三子、六孙、十曾孙的署名也昭示着子嗣的繁茂。也许,张家后人已寻不着这位祖先的坟,山高林密,实在不好找,我第一次上山,就是由当地人带着在山里边绕圈圈,带路的村民说:小时候,我与伙伴上山打柴,累了就坐在这墓前的石板地上打扑克,躺在这石板地上歇息……于是反复重复说: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苦呀,第一次上山,我是带着山荆野棘的创口,徒劳而返的。
当地乡民对这个张大舅一无所知,也不关心墓碑上的名字——张日昭,只知道建这墓曾让祖先大开了眼界。这石料、这棺材要运上山,竟是从十多里外的巴江河上搭起高架桥,一直接到半山腰的墓地。巴江河是珠江的支流,浩浩荡荡的运输队是由水道从佛山,还有什么地方的河埠头运到这儿的。
张大舅有的是银子啊,有银子的张大舅不是守财奴,他的投资有眼光有胆识,这不,墓志铭上写着呢:
“公讳日昭,字敬修,号阳谷,广州府南海五斗口司佛山人,乃张廷相翁之孙,阳翁之长子也,叶太恭人所出。原娶粱太宜人,继娶梁太宜人。生三子,以子贵,诰赠奉直大夫、詹事府主簿加四级。公生于乾隆癸卯年十月十六日申时,终于道光丙戌年六月二十九日丑时。道光庚寅季春吉旦葬于花县巴水岭,土名天平对针。坐甲向庚兼卯酉之原,庚寅庚申分金。”
看,这张大舅的官职是“赠”的,赠者,就是死后皇帝封给他的,凭什么封呢?那是他儿子的官衔,光宗耀祖嘛,就这样挂在了老爸墓前。儿子不过是个詹事府主簿,本是从七品的小官,比知县还低了一级,大概也就相当于今天的机关里的一个科局长,查《佛山忠义乡志》及《鹤山县志》(张氏的祖籍鹤山),均无其记录,本当是一介轻于鸿毛的商人,不同的是这墓志铭的落款,是重量级的。
“赐进士及第•翰林院修撰•江宁布政司•署江苏巡抚•通家姻侄陈继昌顿首拜撰。赐进士出身•翰林院编修•兵部侍郎•湖南巡抚部院•愚妹婿骆秉章顿首拜书。”
陈继昌是广西桂林人,长骆秉章两岁,入仕比骆早了足足十二年,他是中国科举史最后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所谓“三元及第”,就是在省城时乡试的解元,京城里会试的会元,皇宫内殿试的状元,古往今来能“三元及第”者不过区区十三人,陈继昌“三元及第”之后,又曾“朝考”第一,他又是时雍正、乾隆时的东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陈弘谋的玄孙,“高祖当朝一品,玄孙及第三元。”他能不得意,能不张扬,能不狂妄,能不招摇?时人纷纷捧场,连当朝宰相潘世恩也留下了这样的赠联:“畿辅为屏,越五百里;科名盖代,第十三人。” 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近乎神话的科场传奇,至于政绩,早被这“三元”盖没了。
从“通家姻侄”看,他与张家关系非比寻常,应是世交兼姻亲一类,是张大舅的侄女嫁入陈家?想来陈小姐出嫁时,陈三元不过是陈秀才,顶多不过是陈举人,当然,陈家家世显赫,就单凭这一点,这张家的来头也不可小觑。
能有极品状元为他撰写墓志铭,能有湖南省的一把手为他挥毫,谁会视为等闲之辈呢!
且慢,这碑应是后来补立的,因为张日昭死于1826年,迁葬在“天平对针”是1830年,其时骆秉章仍未考上进士,到湖南任巡抚更是迁葬20年后的事,骆秉章年谱1828年提及的妻兄张东生,可能是张日昭的弟弟。
张大舅是投资高手啊,他用婚姻的红丝带,缚住了清代两个名人。可惜,他没能活着看到妹夫的飞黄腾达的那一天。